□朱盈旭

清新濕潤的早晨,，蜀葵花開得好早,，坐在五月的風(fēng)里，紅裙子也抻不穩(wěn),，像高個子的女孩,，裙擺飄起,，按不住，手忙腳亂紅了臉,。

早飯后,，父親在日光花影里給老黃牛套上了石磙，準(zhǔn)備去打麥場,。他粗糙的大手掌撥棱了一下肥厚披垂的大牛耳,，對老黃牛說：“老伙計，酒足飯飽了嗎,？咱還得去打麥場,，再打磨打磨？省得別人笑話咱,，說什么場不光油牲口懶,。”父親口氣溫和,，像對兄長說話,。

母親給父親備好了打場三件套：大肚子瓷缸的黃湯老茶、小馬扎,、草帽,。嬌小的母親安靜地站在門邊，只等父親絮叨完,，隨時跟著出發(fā),。

父親一回頭，看見母親溫順恬靜的模樣,，笑一笑,，順手拽下一朵蜀葵花要給母親戴頭上。母親往后躲,，嘴里說：“別鬧了,，多大年紀(jì)嘍？還戴花,，別人要笑掉大牙呢,！”

高大的父親兀自一手?jǐn)堊尚〉哪赣H，一手把花戴在母親黑溜溜的發(fā)髻上：“誰笑話,？楊三姐永遠(yuǎn)是小姑娘嘛,，十五十六正當(dāng)春呢！”

母親紅著臉,，抬手輕輕摸了摸頭上的花朵,，把顫顫的它又簪穩(wěn)了,。蜀葵花明亮亮地紅艷著，安穩(wěn),，暖貼,，甜蜜，像母親的一顆心,。

高出了母親小半頭的蜀葵,，正努力把一朵朵花舉進(jìn)陽光，像給母親撐開一柄柄花傘,，灼灼得不像話,。

牽著老黃牛，父親沿著門前的小土路往打麥場走,。小路上,，野花野草聽風(fēng)聽雨，見縫插針,，實(shí)在把生命抓得緊,，它們肥碩冒油的模樣，只能讓人吐出倆字：蓬勃,，像小村彼時的氣象,。

其實(shí)早在春天，父親的打麥場就打磨好了,。春天時,，大黃牛拖著石磙一遍遍壓。吱吱呀呀,，從杏花白到桃花紅,。父親是個極精細(xì)的人，農(nóng)桑事也做到極致完美,，打麥場被他打磨得像一面瓷實(shí)光滑的鏡子,，又像一張包漿了的席子?？墒牵?jīng)過一個春天光陰的路過,，打麥場邊邊角角長起了細(xì)細(xì)碎碎的野花野草,，像十七八歲小伙嘴上的嫩胡茬。父親不能容忍,，隔三差五就帶著母親去鏟除,，毫不留情。鏟了發(fā),，發(fā)了鏟,。

打麥場的邊邊角角被父親修理干凈了,，可場中央呢？它禁不起幾場春雨與陽光濕濕干干地揉搓,，從少女光潔瓷實(shí)的臉蛋變成了老嫗的一張臉,，起了皮，起了褶,。

父親豈能容忍,！于是，喝過清新麥仁湯的幾日后,，父親又拉著老黃牛,，套了石磙，再一次去打磨場地了,。近乎要求完美的他是不能容忍尚未使用的場地滿臉褶子的,，一如他對母親。在他眼中,，母親永遠(yuǎn)十五十六正當(dāng)春,，不能老去，怎可老去,？

風(fēng)自壟上來,，帶著蒼黃的顏色。不遠(yuǎn)處,，麥子馬上就要成熟了,。也許一夜熱風(fēng)吹，次日,，大田里黃澄澄的麥子波浪似的濺出來了,，誰能抱得住,？

豐收在望,。父親黃黑的臉上露出虔誠的笑意。

打麥場收拾好了,，他坐在小馬扎上喝茶,、抽煙。老黃牛不停擺著尾巴,，一只俏皮的白蝴蝶停在牛背上,，怎么也轟不走。

有鄰人走過來,，頂著大草帽,，黝黑的脖頸間閃著亮亮的汗水，父親起身招呼著。來人摘了草帽,，一手卸下肩上的鋤頭,，一手接過父親遞來的煙卷。兩個男人低頭圈火,，父親甩熄了一根細(xì)細(xì)的火柴,，丟在腳下，踏上去,，用腳尖捻了,。

“朱先生，你家的打麥場忒光溜,，蒼蠅站上去都打閃,，像大姑娘上花轎剛絞的臉?！编徣擞芍缘乜滟澑赣H,。

父親吐出一個閑淡的煙圈，笑了笑,，拿眼角去尋母親,。一旁的母親正握著父親的草帽當(dāng)小扇，呼哧呼哧……她應(yīng)和著：“可不是嘛,，一遍又一遍,，石磙都磨薄了，牛腿都走細(xì)了,。俺家的朱先生是個講究人,，像給自己刮胡子凈面一般細(xì)致……”母親的贊許讓父親朗聲大笑起來，像得了老師表揚(yáng)的孩子,，甜蜜而驕傲,。

中午的日頭有了威力，硬滑光潔的打麥場像被陽光打了一層蠟,，白汪汪地泛著亮光,，晃得幾只蝴蝶像喝醉了似的，踉踉蹌蹌,，欲落未落,，生怕打滑摔了跤。

晚上,，父親又推著架子車來到打麥場,，卸下車上的幾個木水桶，和母親兩人各執(zhí)水瓢,，把場地細(xì)細(xì)潑灑了一遍。一趟又一趟，拉水,，灑場,。父親說，壓實(shí)的地面再洇一遍水,，更硬實(shí),。

彼時，麥子的芒與路邊的芒草上滿是晶亮的露水,，彎月的淡光,，粉似的，敷在薄藍(lán)的遠(yuǎn)天上,，仿佛一碰就會被風(fēng)吹落吹遠(yuǎn)的樣子,。母親輕輕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腰，鼻頭上粉粉的汗珠欲落未落,。父親彎下身,，兩根手指并攏，輕輕地把母親的汗珠刮了去,，母親未躲,，指著月亮說：“多美的月兒呃！”父親說：“像你的眉毛,?！?/p>

月光下的打麥場挺了挺硬實(shí)的腰身，等著迎接收割后的麥捆子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