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司玉笙

　　天生萬物，皆有人愛,。愛源自緣分,，一旦有緣，便難舍難離,，哪怕它是一張床板,。

　　說起這張床板，它就在我的書房里,。書房里有一個單人床,，最下面的床板寬90公分、長2米,、厚2公分,。上面盡管有褥子、床單覆蓋,，可仍舊擋不住這張床板透出來的溫度,，還有硬度。我不清楚它是不是胡楊木,，但知道它絕對產(chǎn)自新疆,。

　　我與這張床板有緣，是因為我是在新疆長大,，在新疆步入社會的,。1974年6月的一天，我和四十多個初中,、高中畢業(yè)的同學(xué)打著紅旗,、唱著歌，從新疆石河子“工四團”出發(fā),，步行到天山腳下的一個農(nóng)場“接受再教育”,。準(zhǔn)確地說，是到一個連隊,，大家都習(xí)慣地稱它為“農(nóng)一連”,。到了地方，連長,、指導(dǎo)員致了簡短而又熱情的歡迎辭,，我們這一眾男生便被安排到一個大菜窖住下。

　　當(dāng)時,，連隊除了給知青們配備勞動工具,，還給每個人準(zhǔn)備了一張床板,。那床板背面有三根硬襯，渾身散發(fā)著淡淡的清香,。發(fā)給我的這一張是由四塊板子拼成的,，挺沉。

　　那時,，我們都還小,，也就是十七八歲那樣兒。一群毛孩子剛離開父母,，做起事來顧頭不顧腚,。好在各人有各人的床鋪，像是“私人領(lǐng)地”,。床頭上掛滿了衣物,、水壺什么的，橫七豎八,，雜貨鋪似的,。有的同學(xué)對此頗有怨言，認為這太寒酸了,?？梢宦犂弦惠呣r(nóng)工講起農(nóng)場初創(chuàng)時期住地窩子、睡大鋪時,，再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,。

　　農(nóng)一連的“軍墾戰(zhàn)士”來自各省市，還有上海,、天津等地的知青,。他們有的在農(nóng)一連已經(jīng)是第二代了。戈壁荒灘的綠洲,，就是他們“邊疆的家園”,。面對此情此景，我不由得產(chǎn)生了萬千感慨,，業(yè)余時間動筆記錄下所聽到看到的一切,。寫作時沒有桌子，就趴在床板上劃拉,。自己認為可以了,，便工工整整地謄抄在稿紙上，裝入信封,，貼上八分錢郵票投寄出去,。但投出去的稿子都是“泥牛入海”,，渺無音訊,。由此，同學(xué)們善意地譏笑我,、諷刺我,，我聽到了也不在乎，只是笑笑,。我想,，反正看書寫字總比打牌閑聊好。這也是個人愛好,、興趣所致,，誰也擋不住。到了冬季,，連隊搞土地平整,，大家冒著嚴寒到大田里熱火朝天地苦干，眉毛上,、帽檐上都凝著白花花的硬霜,。指導(dǎo)員找到我，用他那帶有濃重方言的普通話說：“小司,，寫一篇廣播稿唄,，鼓勵鼓勵大家！”

　　于是,，回到“寢室”里,，我趴在床板上寫了一篇《不畏嚴寒平整土地》的稿子，交給指導(dǎo)員審閱,。很快,，這篇稿子在連隊大喇叭上播出，還是指導(dǎo)員親自念的,。這讓我美了好多天,，同學(xué)們也對我刮目相看，有的還打來開水讓我喝,?？擅乐胁蛔愕氖牵笇?dǎo)員將稿子念得磕磕巴巴的,，個別字還念錯,。事后，指導(dǎo)員見了我說：“小司,，你那篇稿子寫得不錯,，就是有的地方文縐縐得不上口?！贝丝?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,，再寫稿子時注意多用大眾化詞句。

　　得益于我愛好讀書和寫作,，1975年夏天,，我被團部選定為“后備教師”，集中培訓(xùn)兩個月后,，分配到獨山子一營子弟學(xué)校當(dāng)五年級語文老師,。臨報到時，我將那塊床板也帶上——這是我的“書桌”??！

　　獨山子一營子弟學(xué)校的條件自然比農(nóng)一連好，可我還是喜歡肘撐在床板上看書寫稿,。同事們奇怪：“有桌子不用非得戀床,，何苦？”

　　我戲言道：“習(xí)慣了,，這樣很容易找到靈感,。”

　　1976年1月,，我入伍到南疆基建工程兵某部當(dāng)了一名戰(zhàn)士,。臨別時，我讓父母把那塊床板放好,，回來我還要用,。母親笑笑，說：“你真是個傻孩子,！”

　　1978年我父母調(diào)回河南老家,，他們來信說：“那張床板給你帶回來了?！弊x到信,，我好像看到了那張床板，激勵我寫了一篇又一篇稿子,。其中一篇短篇小說發(fā)表在當(dāng)年8月的《解放軍文藝》上,，標(biāo)題是《最后一個早晨》。這是我見刊的“處女作”,，由此,，再也停不下筆。

　　1979年我復(fù)員回到父母身邊工作,，見到了這張保存完好的床板,，抱起來又是打轉(zhuǎn)又是親吻，像是久別重逢的“戀人”。從此以后,，這位“戀人”就沒有離開過我,，或者說我離不開它。即使結(jié)婚以后,，我也喜歡睡小床,，清凈。

　　2016年夏,，我偕妻去新疆旅游，石河子“農(nóng)一連”舊址自然是首選,。幾十個春秋過去,，這地方完全變了模樣。放眼望去,，果園連片,，郁郁蔥蔥；瓜果飄香,，沁人心扉,。由于盛產(chǎn)甜蜜的蟠桃等水果，被當(dāng)?shù)厝朔Q之為“花果山”,。詢問路人,，皆不知“農(nóng)一連”。也難怪,，這些人都是從內(nèi)地來此承包果園和大田的,，怎么能知道其“前身”？在舊址上來回徜徉,，竟然找不到當(dāng)初我們知青棲身的大菜窖,。我對妻說：“都沒了哩，幸虧我還留有那張床板,！”

　　從新疆回來后,，我對這張床板有了新的感知：它留下了我知青生活的氣息，保有了那個時代的溫度,。不管時光如何流淌,、時代怎么變化，有一張好床板作伴,，青春的記憶就不會褪去,。

　　有時掀開鋪蓋，細看它美妙如畫的紋路,，想象它幾十年前還是一棵大樹的一部分時,，曾給這世上貢獻了多少氧氣和綠蔭，用其挺拔的身軀擋住了多少凜冽的風(fēng)沙？變身為床板后,，又托舉了我人生大部分睡夢,，不僅給了我靈感，還給了我無限的遐想和啟迪,，緣分?。?/p>

　　冥冥中,，我似乎聽到了床板發(fā)出的聲音,。那聲音來自遠方，又像是來自附近,。萬物都是有生命的,，只是表現(xiàn)的形式不同。別看它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,，只要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陪伴你,，你就會覺得生命之旅有了不平常的意義，珍惜它,、敬畏它,，其實就是珍惜、敬畏生命,。也許,，它的“生命”比自己還長久。于是,，每想到此,，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念叨一句——

　　謝謝你，我的新疆床板,！